多和爹娘说说话原唱完整版汇编100句
莫言作品《枯河》
一轮巨大的水淋淋的鲜红月亮从村庄东边暮色苍茫的原野上升起来时,村子里弥漫的烟雾愈加厚重,并且似乎都染上了月亮的那种凄艳的红色。这时太阳刚刚落下来,地平线上还残留着一大道长长的紧云。几颗瘦小的星斗在日月之间暂时地放出苍白的光芒。村子里朦胧着一种神秘的气氛,狗不叫,猫不叫,鹅鸭全是哑巴。月亮升着,太阳落着,星光熄灭着的时候,一个孩子从一扇半掩的柴门中钻出来,一钻出柴门,他立刻化成一个幽灵般的灰影子,轻轻地飘浮起来。他沿着村后的河堤舒缓地飘动着,河堤下枯萎的蓑草和焦黄的杨柳落叶喘息般地响着。他走得很慢,在枯草折腰枯叶破裂的细微声响中,一跳一跳地上了河堤。在河堤上,他蹲下来,笼罩着他的阴影比他的形体大得多。直到明天早晨他像只青蛙一样蜷伏在河底的红薯蔓中长眠不醒时,村里的人们围成团看着他,多数人不知道他的岁数,少数人知道他的名字。而那时,他的父母全都目光呆滞,犹如鱼类的眼睛,无法准确地回答乡亲们提出的关于孩子的问题。他是个黑黑瘦瘦,嘴巴很大,鼻梁短促,目光弹性丰富的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生病的男孩子。他攀树的技能高超。明天早晨,他要用屁股迎着初升的太阳,脸深深地埋在乌黑的瓜秧里。一群百姓面如荒凉的沙漠,看着他的比身体其他部位的颜色略微浅一些的屁股。这个屁股上布满伤痕,也布满阳光,百姓们看着它,好像看着一张明媚的面孔,好像看着我自己。
他蹲在河堤上,把双手夹在两个腿弯子里,下巴放在尖削的膝盖上。他感到自己的心像只水耗子一样在身体内哧溜哧溜地跑着,有时在喉咙里,有时在肚子里,有时又跑到四肢上去,体内仿佛有四通八达的鼠洞,像耗子一样的心脏,可以随便又轻松地滑动。月亮持续上升,依然水淋淋的,村庄里向外膨胀着非烟非雾的气体,气体一直上升,把所有的房屋罩进下边,村中央那棵高大的白杨树把顶梢插进迷蒙的气体里,挺拔的树干如同伞柄,气体如伞如笠,也如华盖如毒蘑菇。村庄里的所有树木都瑟缩着,不敢超过白杨树的高度,白杨树骄傲地向天里站,离地二十米高的枝丫间,有一团乱糟糟的柴棍,柴棍间杂居着喜鹊和乌鸦,它们每天都争吵不休,如果月光明亮,它们会跟着月亮噪叫。
或许,他在一团阴影的包围中蹲在河堤上时,曾经有抽泣般的声音从他干渴的喉咙里冒出来,他也许是在回忆刚刚过去的事情。那时候,他穿着一件肥大的褂子,赤着脚,站在白杨树下。白杨树前是五问全村唯一的瓦房,瓦房里的孩子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漆黑的眼睛像两粒黑棋子。女孩子对他说:“小虎,你能爬上这棵白杨树吗?”
他怔怔地看着女孩,嘴巴咧了咧,短促的鼻子上布满皱纹。
“你爬不上去,我敢说你爬不上去!”
他用牙齿咬住了厚厚的嘴唇。
“你能上树给我折根树杈吗?就要那根,看到了没有?那根直溜的,我要用它削一管枪,削好了咱俩一块耍,你演特务,我演解放军。”
他用力摇摇头。
“我知道你上不去,你不是小虎,是只小老母猪!”女孩愤愤地说,“往后我不跟你耍了。”
他用很亮的黑眼睛看着女孩,嘴咧着,像是要哭的样子。他把脚放在地上搓着,终于干巴巴地说:“我能上去。”
“你真能?”女孩惊喜地问。
他使劲点点头,把大褂子脱下来,露出青色的肚皮。他说:“你给我望着人,俺家里的人不准我上树。”
女孩接过衣裳,忠实地点了点头。
他双脚抱住树干。他的脚上生着一层很厚的胼胝,在银灰色的树干上把得牢牢的,一点都不打滑。他爬起树来像一只猫,动作敏捷自如,带着一种天生的素质。女孩抱着他的衣服,仰着脸,看着白杨树慢慢地倾斜,慢慢地对着自己倒过来。恍惚中,她又看到光背赤脚的男孩把粗大的白杨树干坠得像弓一样弯曲着,白杨树好像随时都会把他弹射出去。女孩在树下一阵阵发颤。后来,她看到白杨树又倏忽挺直。在渐渐西斜的深秋阳光里,白花花的杨树枝聚拢上指,瑟瑟地弹拨着浅蓝色的空气。冻一样澄澈的天空中,一绺绺的细密杨枝飞舞着;残存在枝梢上的个把杨叶,似乎已经枯萎,但暗蓝的颜色依旧不褪;随着枝条的摆动,枯叶在窸窣作响。白杨树奇妙的动作缭乱了女孩的眼睛,她看到越爬越高的男孩的黑色般的脊梁上,闪烁着鸦翅般的光翠。
“你快下来,小虎,树要倒了!”女孩对着树上的男孩喊起来。男孩已经爬进稀疏的白杨树冠里去了,树枝间有鸦鹊穿梭飞动,像一群硕大的蜜蜂,像一群阴郁的蝴蝶。
“树要断啦!”女孩的喊声像火苗子一样烧着他的屁股,他更快地往上爬。鸦鹊翅膀扇起的腥风直吹到他的脖颈子里,使他感到脊梁沟里一阵阵发凉。女孩的喊叫提醒了他,他也觉得树干纤细柔弱,弯曲得非常厉害,冰块一样的天空在倾斜着旋转。他的腿上有一块肉突突地跳起来,他低头看着这块跳动的肌肉,看得清清楚楚。就在这时候,他又听到了女孩的叫声,女孩说:“小虎,你下来吧,树歪倒了,树就要歪到俺家的瓦屋上去了,砸碎俺家的瓦,俺娘要揍你的!”他打了一个愣怔,把身体贴在树干上,低眼往下看。这时他猛然一阵头晕眼花,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爬得这样高。白杨树把全村的树都给盖住了,犹如鹤立鸡群。他爬上白杨树,心底里涌起一种幸福感。所有的房屋都在他的屁股下,太阳也在他的屁股下。太阳落得很快,不圆,像一个大鸭蛋。他看到远远近近的草屋上,朽烂的麦秸草被雨水抽打得平平的,留着一层夏天生长的青苔,青苔上落满斑斑点点的雀屎c街上尘土很厚,一辆绿色的汽车驶过去,搅起一股冲天的灰土,好久才消散。灰尘散后,他看到有一条被汽车轮子碾出了肠子的黄色小狗蹒跚在街上,狗肠子在尘土中拖着,像一条长长的绳索,小狗一声也不叫,心平气和地走着,狗毛上泛起的温暖渐渐远去,黄狗走成黄兔,走成黄鼠,终于走得不见踪影。四处如有空瓶的鸣声,远近不定,人世的冷暖都一块块涂在物上,树上半冷半热,他如抱叶的寒蝉一样觳觫着,见一粒鸟粪直奔房瓦而去。女孩又在下边喊他,他没有听。他战战兢兢地看着瓦房前的院子,他要不是爬上白杨树,是永远也看不到这个院子的,尽管树下这个眼睛乌黑的小女孩经常找他玩,但爹娘却反复叮咛他,不准去小珍家玩。女孩就是小珍吗?他很疑惑地问着自己。他总是迷迷瞪瞪的,村里人都说他少个心眼。他看着院子,院子里砌着很宽的甬道,有一道影壁墙,墙边的刺儿梅花叶凋零,只剩下紫红色的藤条,院里还立着两辆自行车,车圈上的镀镍一闪一闪地刺着他的眼。一个高大汉子从屋里出来,在墙根下大大咧咧地撒尿,男孩接着看到这个人紫红色的脸,吓得紧贴住树干,连气儿都不敢喘。这个人曾经拧着他的耳朵,当着许多人的面问:“小虎,一条狗几条腿?”他把嘴巴使劲朝一边咧着,说:“三条!”众人便哈哈大笑。他记得当时父亲和哥哥也都在人群里,哥哥脸憋得通红,父亲尴尬地陪着众人笑。哥哥为此揍他,父亲拉住哥哥,说:“书记愿意逗他,说明跟咱能合得来,说明眼里有咱。”哥哥松开他,拿过一块乌黑发亮的红薯面饼子杵到他嘴边,恼怒地问:“这是什么?”他咬牙切齿地说:
“狗屎!”
“小虎,你快点呀!”女孩在树下喊。
他又慢慢地往上爬。这时他的双腿哆嗦得很厉害。树下瓦屋上的烟筒里,突然冒出了白色的浓烟,浓烟一缕缕地从枝条缝隙中,从鸦鹊巢里往上蹿。鸦鹊巢中滚动着肮脏的羽毛,染着赤色阳光的黑鸟围着他飞动,噪叫。他用一只手攀住了那根一把粗细的树杈,用力往下扳了一下,整棵树都晃动了,树杈没有断。
“使劲扳,”女孩喊,“树倒下了,它歪来歪去原来是吓唬人的。”
他用力扳着树权,树杈弯曲着,弯曲着,真正像一张弓。他的胳膊麻酥酥的,手指尖儿发胀。树杈不肯断,又猛地弹回去。双腿抖得更厉害了,脑袋沉重地垂下去。女孩在仰着脸看他。树下的烟雾像浪花一样向上翻腾。他浑身发冷,脑后有两根头发很响地直立了起来,他又一次感到自己爬得是这样的高。那根直溜溜光滑滑的树权还在骄傲地直立着,好像对他挑战。他把两条腿盘起来,伸出两只手拉住树杈,用力往下拉,树杈儿咝咝地叫着,顶梢的细条和其他细条碰撞着,噼噼啪啪地响。他把全身的重量和力量都用到树杈上,双腿虽然还攀在树枝干上,但已被忘得干干净净。树杈愈弯曲,他心里愈是充满仇恨,他低低地吼叫了一声,腾跃过去,树杈断了。树权断裂时发出很脆的响声,他头颅里有一根筋愉快地跳动了一下,全身沉浸在一种愉悦感里。他的身体轻盈地飞起来,那根很长的树权伴着他飞行,清冽的大气,白色的炊烟,橙色的霞光,在身体周围翻来滚去。匆忙中,他看到从忽然变扁了的瓦房里,跑出了一个身穿大花袄的女人,她的嘴巴里发出马一样的叫声。
女孩正眼睁睁地往树上望着,忽然发现男孩挂在那根树权上,像一颗肥硕的果实。她猜想他一定非常舒服,她羡慕得要命,也想挂到树权上去。但很快就起了变化,男孩伴着树枝慢悠悠地落下来,她看到他的身体拉得很长,似一匹抖开了的棕绸缎,从树梢上直挂下来,那根她选中的树杈抽打着绸缎,索然有声。她捧着男孩的衣服往前走了一步,猛然觉得一根柔韧的枝条猛抽着腮帮子,那匹棕色绸缎也落到了身上。她觉得这匹绸缎像石头一样坚硬,碰一下都会发出敲打铁皮般的轰鸣。
他莫名其妙地从地上爬起来,身上有个别部位略感酸麻,其他一切都很好。但他马上就看到了女孩躺在树枝下,黑黑的眼睛半睁半闭,一缕蓝色的血顺着他的嘴角慢慢地往下流。他跪下去,从树枝缝里伸进手,轻轻地戳了一下女孩的脸。她的脸很硬,像充足了气的皮球。
穿花袄的女人飞一般来到房后,骂道:“小坏种,你能上了天?你爹和你娘怎么弄出你这么个野种来?折我一根树杈我掰断你一根肋条!”
她气汹汹地冲到跪在地上的男孩面前,踢出的脚刚刚接触到男孩的脊梁,便无力地落下了。她的双眼发直,嘴巴歪拧着,扑到女孩身上,哭叫着:“小珍子,小珍子,我的孩子,你这是怎么啦……”
……一只浑身虎纹斑驳的猫踏着河堤上的枯草上了堤顶,肉垫了脚爪踩着枯草,几乎没有声音。它吃惊地站在男孩面前,双眼放绿光,呜呜地发着威,尾巴像桅杆一样直竖起来。他胆怯地望着它。它不走,闻着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浓重的血腥味,他无法忍受它那两只磷光闪烁的眼睛的逼视,困难地站立起来。
月亮已升起很高了,但依然水淋淋的不甚明亮。西半天的星辰射出金刚石一样的光芒。村子完全被似烟似雾的气体笼罩了,他不回头也知道,村里的树木只有那棵白杨树能从雾中露出一节顶梢,像洪水中的树。想到白杨树,他鼻子眼里都酸溜溜的。他小心翼翼地绕过那只威风凛凛的野猫,趔趔趄趄地下了河,河里是一片影影绰绰的银灰色,不是水,是暄腾腾的沙土。已经连续三年大旱,河里垛着干燥的柴草,猫在背后冲着他叫,但他已无心去理它了。他的赤脚踩着热乎乎的沙土,一步一个脚印。沙土的热从脚心一寸寸地上行,先是很粗很盛,最后仅仅如一条蛛丝,好像沿着骨髓,一直钻到脑袋里。他搞不清自己的`身体在哪儿,整个人变成了模模糊糊的一团,像个捉摸不定的暗影,到处都是热热辣辣的感觉。
他摔倒在沙窝里时,月亮颤抖不止,把血水一样的微光淋在他赤裸的背上。他趴着,无力再动,感觉到月光像热烙铁一样烫着背,鼻子里充溢着烧猪皮的味道。
大花袄女人并没有打他,她只顾哭她的心肝肉儿去了。他听着女人惊险的哭声,毛骨悚然,他知道自己犯下了。他看到高大的红脸汉子蹿了过来,耳朵里嗡了一声,接着便风平浪静。他好像被扣在一个穹隆般的玻璃罩里,一群群的人隔着玻璃跑动着,急匆匆,乱哄哄,一窝蜂,如救火,如冲锋,张着嘴喊叫却听不到声。他看到两条粗壮的腿在移动,两只磨得发了光的翻毛皮鞋直对着他的胸口来了。接着他听到自己肚子里有只青蛙叫了一声,身体又一次轻盈地飞了起来,一股甜腥的液体涌到喉咙。他只哭了一声,马上就想到了那条在大街上的尘土中拖着肠子行进的黄色小狗。小狗为什么一声不叫呢?他反反复复地想着。翻毛皮鞋不断地使他翻斤斗。他恍然觉得自己的肠子也像那条小狗一样拖出来了,肠子上沾满了金黄色的泥土。那根他费了很大力量才扳下来的白杨树权也飞动起来了,柔韧如皮条的枝条狂风一样呼啸着,枝条一截截地飞溅着,一股清新的杨树浆汁的味道在他唇边漾开去,他起初还在地上翻滚着,后来就嘴啃着泥土,一动也不动了。
沙土渐渐地凉下来了,他身上的温度与沙土一起降着。他面朝下趴着,细小的沙尘不断被吸到鼻孔里去。他很想动一下,但不知身体在哪儿,他努力思索着四肢的位置,终于首先想到了胳膊。他用力把胳膊撑起来,脖子似乎折断了,颈椎骨在咯嘣着响。他沉重地再次趴下,满嘴里都是沙土,舌头僵硬得不能打弯。连吃了三口沙土后,他终于翻了一个身。这时,他非常辛酸地仰望着夜空,月亮已经在正南方,而且褪尽了血色,变得明晃晃的,晦暗的天空也成了漂漂亮亮的银灰色,河沙里有黄金般的光辉在闪耀,那光辉很冷,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像小刀子一样刺着他。他求援地盯着孤独的月亮。月亮照着他,月亮脸色苍白,月亮里的暗影异常清晰。他还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月亮,月亮里的暗影使他惊讶极了。他感到它非常陌生,闭上眼睛就忘了它的模样。他用力想着月亮,父亲的脸从苍白的月亮中显出来了。
他今天才知道父亲的模样。父亲有两只肿眼睛,眼珠子像浸泡在盐水里的地梨。父亲跪在地上也很高。翻毛皮鞋也许踢过父亲,也许没踢。父亲跪着哀求:“书记,您大人不见小人的怪,这个狗崽子,我一定狠揍。他十条狗命也不值小珍子一条命,只要小珍子平安无事,要我身上的肉我也割……”书记对着父亲笑。书记眼里喷着一圈圈蓝烟。
哥哥拖着他往家走。他的脚后跟划着坚硬的地面。走了很久,还没有走出白杨树的影子。鸦鹊飞掠而过的阴影像绒毛一样扫着他的脸。
哥哥把他扔在院子里,对准他的屁股用力踢了一脚,喊道:“起来!你专门给家里闯祸!”他躺在地上不肯动,哥哥很有力地连续踢着他的屁股,说:“滚起来!你作了孽还有了功啦是不?”
他奇迹般地站了起来,一步步倒退到墙角下去,站定后,惊恐地看着瘦长的哥哥。
哥哥愤怒地对母亲说:“砸死他算了,留着也是个祸害。本来我今年还有希望去当个兵,这下子全完了。”
他悲哀地看着母亲,母亲从来没有打过他。母亲流着泪走过来,他委屈地叫了一声娘,眼泪鼻涕一齐流了出来。
母亲却凶狠地骂:“鳖蛋!你还哭?还挺冤?打死你也不解限!”
母亲戴着铜顶针的手狠狠地抽到他的耳门子上。他干嚎了一声。不像人能发出的声音使母亲愣了一下,她弯腰从草垛上抽出一根干棉花柴,对着他没鼻子没眼地抽着,棉花柴哗啷哗啷地响着,吓得墙头上的麻雀像子弹一样射进暮色里去。他把身体使劲倚在墙下,看着棉花柴在眼前划出的红色弧线……
村子里一声瘦弱的鸡鸣,把他从迷蒙中唤醒。他的肚子好像凝成一个冰坨子,周身都冷透了,月亮偏到西边去了,天河里布满了房瓦般的浪块。他想翻身,居然很轻松地翻了一个身,身体像根圆木一样滚动着。他当然不知道他正在滚下一个小斜坡,斜坡下有一个可怜巴巴的红薯蔓垛。紫勾勾的薯蔓发着淡淡的苦涩味儿,一群群枣核大的萤火虫在薯蔓上爬着,在他眼睛里和耳朵里飞着。父亲摇摇晃晃地来了,母亲举着那棵打成光杆的棉花柴,慢慢地退到一边去。
“滚起来!”父亲怒吼一声。他把身体用力往后缩着。
他把身体用力往后缩着,红薯蔓刷拉拉响着。月亮遍地,河里凝结着一层冰霜,一个个草垛如同碉堡,凌乱摆布在河上。甜腥的液体又冲在喉头,他不由自主地大张开嘴巴,把一个个面疙瘩一样的凝块吐出来。吐出来的凝块摆在嘴边,像他曾经见过的猫屎。他怕极了,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出现了。
那是一个眉毛细长的媳妇,她躺在一张苇席上,脸如紫色花瓣。旁边有几个人像唱歌一样哭着。这个小媳妇真好看,活着像花,死去更像花。他是跟着一群人挤进去看热闹的,那是一间空屋,一根红色的裤腰带还挂在房梁上。死者的脸平静安详,把所有的人都不放进眼里。大队里的红脸膛的支部书记眼泪汪汪地来看望死者,众人迅速地为他让开道路。支部书记站在小媳妇尸身前,眼泪盈眶,小媳妇脸上突然绽开了明媚的微笑。眉毛如同燕尾一样剪动着。支部书记一下子化在地上,浑身上下都流出了透明的液体。人们都说小媳妇死得太可惜啦。活着默默无闻的人,死后竟能引起这么多人的注意,连支部书记都来了,可见死不是件坏事。他当时就觉得死是件很诱人的事情。随着杂乱的人群走出空屋,他很快就把小媳妇,把死,忘了。现在,小媳妇,死,依稀还有那条黄色小狗,都沿着遍布银辉的河底,无怨无怒地对着他来了。他已经听到了她们的杂沓的脚步声,看到了她们的黑色的巨大翅膀。
在看到翅膀之后,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来龙去脉,他看到自己踏着冰冷的霜花,在河水中走来又走去,一群群的鳗鱼像粉条一样在水中滑来滑去。他用力挤开鳗鱼,落在一间黑釉亮堂堂的房子里。小北风从鼠洞里、烟筒里、墙缝里不客气地刮进来。他愤怒地看着这个金色的世界,寒冬里的阳光透过窗纸射进来,照耀着炕上的一堆细沙土。他湿漉漉地落在沙土上,身上滚满了细沙。他努力哭着,为了人世的寒冷。父亲说:“嚎,嚎,一生下来就穷嚎!”听了父亲的话,他更感到彻骨的寒冷,身体像吐丝的蚕一样,越缩越小,布满了皱纹。
昨天下午那个时刻,他发着抖倚在自家的土墙上,看着父亲一步步走上来。夕阳照着父亲高大的身躯,照着父亲愁苦的面孔。他看到父亲一脚赤裸,一脚穿鞋,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过来。父亲左手提着一只鞋子,右手拎着他的脖子,轻轻提起来,用力一摔。他第三次感到自己在空中飞行。他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发现父亲身体更加高大,长长的影子铺满了整个院子。父亲和哥哥像用纸壳剪成的纸人,在血红的夕阳中抖动着。母亲那只厚底老鞋第一下打在他的脑袋上,把他的脖子几乎钉进腔子里去。那只老鞋更多的是落在他的背上,急一阵,慢一阵,鞋底越来越薄,一片片泥土飞散着。
“打死你也不解恨!杂种。真是无冤无仇不结父子。”父亲悲哀地说着。说话时手也不停,打薄了的鞋底子与他的黏糊糊的脊背接触着,发出越来越响亮的声音。他愤怒得不可忍受,心脏像铁砣子一样僵硬。他产生了一种说话的欲望,这欲望随着父亲的敲击,变得愈加强烈,他听到自己声嘶力竭地喊道:“狗屎!”
父亲怔住了,鞋子无声地落在地上。他看到父亲满眼都是绿色的眼泪,脖子上的血管像绿虫子一样蠕动着。他咬牙切齿地对着父亲又喊叫:“臭狗屎!”父亲低沉地呜噜了一声,从房檐下摘下一根僵硬的麻绳子,放进咸菜缸里的盐水里泡了泡,小心翼翼地提出来,胳膊撑开去,绳子淅淅沥沥地滴着浊水。“把他的裤子剥下来!”父亲对着哥哥说。哥哥浑身颤抖着,从一大道苍黄的阳光中游了过来。在他面前,哥哥站定,不敢看他的眼睛却看着父亲的眼睛,喃喃地说:“爹,还是不剥吧……”父亲果断地一挥手,说:“剥,别打破裤子。”哥哥的目光迅速地掠过他凝固了的脸和鱼刺般的胸脯,直直地盯着他那条裤头。哥哥弯下腰。他觉得大腿间一阵冰冷,裤头像云朵样落下去,垫在了脚底下。哥哥捏住他的左脚脖子,把裤头的一半扯出来,又捏住他的右脚脖子,把整个裤头扯走。他感到自己的一层皮被剥走了,望着哥哥畏畏缩缩地倒退着的影子,他又一次高喊:“臭狗屎!”
父亲挥起绳子。绳子在空中弯弯曲曲地飞舞着,接近他屁股时,则猛然绷直,同时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哼了一声,那句骂惯了的话又从牙缝里挤出来。父亲连续抽了他四十绳子,他连叫四十句。最后一下,绳子落在他的屁股上时,没有绷直,弯弯曲曲,有气无力;他的叫声也弯弯曲曲,有气无力,很像痛苦的呻吟。父亲把变了色的绳子扔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进了屋。母亲和哥哥也进了屋。母亲恼怒地对父亲说:“你把我也打死算了,我也不想活了。你把俺娘们全打死算了,活着还赶不上死去利索。都是你那个老糊涂的爹,明知道共产党要来了,还去买了二十亩兔子不拉屎的涝洼地。划成一个上中农,一辈两辈三辈子啦,都这么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哥哥说:“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嫁给老中农?有多少贫下中农你不能嫁?”母亲放声恸哭起来,父亲也“唁唁瞎哈,唁瞎唁哈”地哭起来,在父母的哭声中,那条绳子像蚯蚓一样扭动着,一会儿扭成麻花,一会儿卷成螺旋圈,他猛一乍汗毛,肌肉缩成块块条条,借着这股劲,他站起来,在暮色苍茫的院子里沉思了几秒钟,便跳跃着奔向柴门,从缝隙中钻了出来……天亮前,他又一次醒过来,他已没有力量把头抬起来,看看苍白的月亮,看看苍白的河道。河堤上响着母亲的惨叫声:虎——虎一一虎——虎儿啦啦啦啦——我的苦命的孩呀呀呀呀……。这叫声刺得他尚有知觉的地方发痛发痒,他心里充满了报仇雪恨后的欢娱。他竭尽全力喊了一一声,胸口一阵灼热,有干燥的纸片破裂声在他的感觉中响了一声,紧接着是难以忍受的寒冷袭来。他甚至听到自己落进冰窟窿里的响声,半凝固的冰水仅仅溅起七八块冰屑,便把他给固定住了。
鲜红太阳即将升起那一刹那,他被一阵沉重野蛮的歌声吵醒了。这歌声如太古森林中呼啸的狂风,挟带着枯枝败叶污泥浊水从干涸的河道中滚滚而过。狂风过后,是一阵古怪的、紧张的沉默。在这沉默中,太阳冉冉出山,砉然奏起温暖的音乐,音乐抚摸着他伤痕斑斑的屁股,引燃他脑袋里的火苗,黄黄的,红红的,终于变绿变小,明明暗暗跳动几下,熄灭。
人们找到他时,他已经死了……他的父母目光呆滞,犹如鱼类的眼睛……百姓们面如荒凉的沙漠,看着他布满阳光的屁股……好像看着一张明媚的面孔,好像看着我自己……
莫言《枯河》节选
引导语:莫言的小说《枯河》运用了“象征”的手法和“时空交叉”的独特叙事结构,许多独特的意象值得我们思索和探究,这有助于我们理解莫言作品的创作特色和深刻的精神内涵。
莫言《枯河》节选
一轮巨大的水淋淋的鲜红月亮从村庄东边暮色苍茫的原野上升起来时,村子里弥漫的烟雾愈加厚重,并且似乎都染上了月亮的那种凄艳的红色。这时太阳刚刚落下来,地平线下还残留着一大道长长的紫云。几颗瘦小的星斗在日月之间暂时地放出苍白的光芒。村子里朦胧着一种神秘的气氛,狗不叫,猫不叫,鹅鸭全是哑巴。月亮升着,太阳落着,星光熄灭着的时候,一个孩子从一扇半掩的柴门中钻出来,一钻出柴门,他立刻化成一个幽灵般的灰影子,轻轻地漂浮起来。他沿着村后的河堤舒缓地漂动着,河堤下枯萎的衰草和焦黄的杨柳落叶喘息般地响着。他走得很慢,在枯草折腰枯叶破裂的细微声响中,一跳一跳地上了河堤。在河堤上,他蹲下来,笼罩着他的阴影比他的形体大得多。直到明天早晨他像只青蛙一样蜷伏在河底的红薯蔓中长眠不醒时,村里的人们围成团看着他,多数人不知道他的岁数,少数人知道他的名字。而那时,他的父母全都目光呆滞,犹如鱼类的眼睛,无法准确地回答乡亲们提出的关于孩子的问题。他是个黑黑瘦瘦,嘴巴很大,鼻梁短促,目光弹性丰富的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生病的男孩子。他攀树的技能高超。明天早晨,他要用屁股迎着初升的太阳,脸深深地埋在乌黑的瓜秧里。一群百姓面如荒凉的沙漠,看着他的比身体其他部位的颜色略微浅一些的屁股。这个屁股上布满伤痕,也布满阳光,百姓们看着它,好像看着一张明媚的面孔,好像看着我自己。
他蹲在河堤上,把双手夹在两个腿弯子里,下巴放在尖削的膝盖上。他感到自己的心像只水耗子一样在身体内哧溜哧溜地跑着,有时在喉咙里,有时在肚子里,有时又跑到四肢上去,体内仿佛有四通八达的鼠洞,像耗子一样的心脏,可以随便又轻松地滑动。月亮持续上升,依然水淋淋的,村庄里向外膨胀着非烟非雾的气体,气体一直上升,把所有的房屋罩进下边,村中央那棵高大的白杨树把顶梢插进迷蒙的气体里,挺拔的树干如同伞柄,气体如伞如笠,也如华盖如毒蘑菇。村庄里的所有树木都瑟缩着,不敢超过白杨树的高度,白杨树骄傲地向天里钻,离地二十米高的枝丫间,有一团乱糟糟的柴棍,柴棍间杂居着喜鹊和乌鸦,它们每天都争吵不休,如果月光明亮,它们会跟着月亮噪叫。
或许,他在一团阴影的包围中蹲在河堤上时,曾经有抽泣般的声音从他干渴的喉咙里冒出来,他也许是在回忆刚刚过去的事情。那时候,他穿着一件肥大的褂子,赤着脚,站在白杨树下。白杨树前是五间全村唯一的瓦房,瓦房里的孩子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漆黑的眼睛像两粒黑棋子。女孩子对他说:“小虎,你能爬上这棵白杨树吗?”
他怔怔地看着女孩,嘴巴咧了咧,短促的鼻子上布满皱纹。
“你爬不上去,我敢说你爬不上去!”
他用牙齿咬住了厚厚的嘴唇。
“你能上树给我折根树杈吗?就要那根,看到了没有?那根直溜的,我要用它削一管枪,削好了咱俩一块耍,你演特务,我演解放军。”
他用力摇摇头。
“我知道你上不去,你不是小虎,是只小老母猪!”女孩愤愤地说,“往后我不跟你耍了。”
他用黑眼睛很亮地看着女孩,嘴咧着,像是要哭的样子。他把脚放在地上搓着,终于干巴巴地说:“我能上去。”
“你真能?”女孩惊喜地问。
他使劲点点头,把大褂子脱下来,露出青色的肚皮。他说:“你给我望着人,俺家里的人不准我上树。”
女孩接过衣裳,忠实地点了点头。
他双脚抱住树干。他的脚上生着一层很厚的胼胝,在银灰色的树干上把得牢牢的,一点都不打滑。他爬起树来像一只猫,动作敏捷自如,带着一种天生的素质。女孩抱着他的衣服,仰着脸,看着白杨树慢慢地倾斜,慢慢地对着自己倒过来。恍惚中,她又看到光背赤脚的男孩把粗大的白杨树干坠得像弓一样弯曲着,白杨树好像随时都会把他弹射出去。女孩在树下一阵阵发颤。后来,她看到白杨树又倏忽挺直。在渐渐西斜的深秋阳光里,白花花的杨树枝聚拢上指,瑟瑟地弹拨着浅蓝色的空气。冰一样澄澈的天空中,一绺绺的细密杨枝飞舞着;残存在枝梢上的个把杨叶,似乎已经枯萎,但暗蓝的颜色依旧不褪;随着枝条的摆动,枯叶在窸窣作响。白杨树奇妙的动作撩乱了女孩的眼睛,她看到越爬越高的男孩的黑色般的脊梁上,闪烁着鸦翅般的光翚。
“你快下来,小虎,树要倒了!”女孩对着树上的男孩喊起来。男孩已经爬进稀疏的白杨树冠里去了,树枝间有鸦鹊穿梭飞动,像一群硕大的蜜蜂,像一群阴郁的蝴蝶。
“树要断啦!”女孩的喊声像火苗子一样烧着他的屁股,他更快地往上爬。鸦鹊翅膀扇起的腥风直吹到他的脖颈子里,使他感到脊梁沟里一阵阵发凉。女孩的喊叫提醒了他,他也觉得树干纤细柔弱,弯曲得非常厉害,冰块一样的天空在倾斜着旋转。他的腿上有一块肉突突地跳起来,他低头看着这块跳动的肌肉,看得清清楚楚。就在这时候,他又听到了女孩的叫声,女孩说:“小虎,你下来吧,树歪倒了,树就要歪到俺家的瓦屋上去了,砸碎俺家的瓦,俺娘要揍你的!”他打了一个愣怔,把身体贴在树干上,低眼往下看。这时他猛然一阵头晕眼花,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爬得这样高。白杨树把全村的树都给盖住了,犹如鹤立鸡群。他爬上白杨树,心底里涌起一种幸福感。所有的房屋都在他的`屁股下,太阳也在他的屁股下。太阳落得很快,不圆,像一个大鸭蛋。他看到远远近近的草屋上,朽烂的麦秸草被雨水抽打得平平的,留着一层夏天生长的青苔,青苔上落满斑斑点点的雀屎。街上尘土很厚,一辆绿色的汽车驶过去,搅起一股冲天的灰土,好久才消散。灰尘散后,他看到有一条被汽车轮子碾出了肠子的黄色小狗蹒跚在街上,狗肠子在尘土中拖着,像一条长长的绳索,小狗一声也不叫,心平气和地走着,狗毛上泛起的温暖渐渐远去,黄狗走成黄兔,走成黄鼠,终于走得不见踪影。四处如有空瓶的鸣声,远近不定,人世的冷暖都一块块涂在物上,树上半冷半热,他如抱叶的寒蝉一样觳觫着,见一粒鸟粪直奔房瓦而去。女孩又在下边喊他,他没有听。他战战兢兢地看着瓦房前的院子,他要不是爬上白杨树,是永远也看不到这个院子的,尽管树下这个眼睛乌黑的小女孩经常找他玩,但爹娘却反复叮咛他,不准去小珍家玩。女孩就是小珍吗?他很疑惑地问着自己。他总是迷迷瞪瞪的,村里人都说他少个心眼。他看着院子,院子里砌着很宽的甬道,有一道影壁墙,墙边的刺儿梅花叶凋零,只剩下紫红色的藤条,院里还立着两辆自行车,车圈上的镀镍一闪一闪地刺着他的眼。一个高大汉子从屋里出来,在墙根下大大咧咧地撒尿,男孩接着看到这个人紫红色的脸,吓得紧贴住树干,连气儿都不敢喘。这个人曾经拧着他的耳朵,当着许多人的面问:“小虎,一条狗几条腿?”他把嘴巴使劲朝一边咧着,说:“三条!”众人便哈哈大笑。他记得当时父亲和哥哥也都在人群里,哥哥脸憋得通红,父亲尴尬地陪着众人笑。哥哥为此揍他,父亲拉住哥哥,说:“书记愿意逗他,说明跟咱能合得来,说明眼里有咱。”哥哥松开他,拿过一块乌黑发亮的红薯面饼子杵到他嘴边,恼怒地问:“这是什么? ”他咬牙切齿地说:
“狗屎!”
“小虎,你快点呀!”女孩在树下喊。
他又慢慢地往上爬。这时他的双腿哆嗦得很厉害。树下瓦屋上的烟筒里,突然冒出了白色的浓烟,浓烟一缕缕地从枝条缝隙中,从鸦鹊巢里往上蹿。鸦鹊巢中滚动着肮脏的羽毛,染着赤色阳光的黑鸟围着他飞动,噪叫。他用一只手攀住了那根一把粗细的树杈,用力往下扳了一下,整棵树都晃动了,树杈没有断。
莫言作品《秋水》
我爷爷八十八岁那年春天一个天气晴朗的上午,村里人都见他坐着大马扎子倚在我家临街的菜园子墙上闭目养神。天晌午,母亲让我去叫爷爷回家吃饭。我跑到他身边,大声喊叫也不见应,用手推去,才发现他已不会动。飞快报告家里人,一齐涌出来,围上去,推拿呼叫,也终究不济事。爷爷死得非常体面,面色红润,栩栩如生,令人敬仰不止。村里人纷纷说我爷爷生前积下善功,才得这等仙死。我们全家都为爷爷的死感到荣耀。
据说,爷爷年轻时,杀死三个人,放起一把火,拐着一个姑娘,从河北保定府逃到这里,成了高密东北乡最早的开拓者。那时候,高密东北乡还是蛮荒之地,方圆数十里,一片大涝洼,荒草没膝,水汪子相连,棕兔子红狐狸,斑鸭子白鹭鸶,还有诸多不识名的动物弃斥洼地,寻常难有人来。我爷爷带着那姑娘来了。
那个姑娘很自然地就成了我的奶奶。他们是春天跑到这里来的,在草窝子里滚过几天后,我奶奶从头上拔下金钗,腕上褪下玉镯,让爷爷拿到老远的地方卖了,换来农具和日用家具,到洼子中央一座莫名其妙的小土山上搭了一个窝棚。从此后就爷爷开荒,奶奶捕鱼,把一个大涝洼子的平静搅碎了。消息慢慢传出去,神话般谈论着大涝洼里有一对年轻夫妻,男的黑,魁梧,女的白,标致,还有一个不白不黑的小子……陆续便有匪种寇族迁来,设庄立屯,自成一方世界——这是后话。
我懂人事时,那座莫名其妙的小土山已被十八乡的贫下中农搬走了,洼地似乎长高,天雨日少,很难见到水,隔五六里就是一个村子。听爷爷辈的老人讲起这里的过去,从地理环境到奇闻轶事,总感到横生出鬼雨神风,星星点点如磷火闪烁,不知真耶?假耶?
……我爷爷和我奶奶开荒地种五谷,捕鱼虾猎狐兔,起初还有些提心吊胆,梦里常忆起那几颗血淋淋的人头,日子一多,便淡忘了。我爷爷说,大洼里无兵无官,天高皇帝远,就是蚊虫多得要命。阴雨天前,常常可见到一团团黑烟压着草梢和水面飞翔,伸手过去,能抓下一小把。为避蚊虫,爷爷和奶奶有时跳进水里去,只露出两个鼻孔出气。爷爷还说,潮湿的草中,每到晚间就放出幽幽绿光,连成一片,好像水在流动。泥沼里的螃蟹总是趁着磷光觅食,天明你去淤泥上看,密密麻麻全是蟹爪印。这些蟹子,长成了都如马蹄大。我甭说吃,连见也没见过这些大蟹。听爷爷讲过去的大涝洼子,令人神往神壮,悔不早生六十年。
夏去秋来,爷爷种的高梁晒红了米,谷子垂下了头,玉米干了缨,一个好年景绑到了手上。我父亲也在我奶奶腹中长得全毛全翅,就等着好日子飞出来闯荡世界。临收获前几天,突然燠热起来,花花绿绿的云罩在大涝洼子上,云团像炸群的牲口一样胡乱窜,水洼子里映出一团团匆匆移动的暗影。大雨滂沱,旬日不绝,整个涝洼子都被雨泡涨了,罗罗索索的雨声,犹犹豫豫的白雾,昼夜不绝不散。爷爷急躁得骂天骂地。奶奶一阵阵腹痛。奶奶对爷爷说:“我怕是要生了。”爷爷说:“生就生吧。这熊攮的天气,我恨不得捅它个窟窿。”爷爷正骂着,就见那太阳从云缝中钻出来,初时略有些朦胧,立即就射出两三束极强的白光,扫出了几道白天。爷爷跑出窝棚,兴奋地看着天,听涝洼里的雨声渐渐稀少起来,空中尚有少许银亮雨丝斜着飞。大洼子里积水成片,黄草绿草在水中疲劳地擎着头。雨声断绝,大洼子里一阵阵沉重的风响。我爷爷高高地望着他的庄稼,见高梁玉米尚好,脸上有了喜色。随着风响,无数的青蛙一齐呜叫起来,整个洼子都在哆嗦。爷爷走进窝棚,跟奶奶说云开日出的事,奶奶说她肚子痛得一阵急似一阵,心里害怕。爷爷劝她:“怕什么?瓜熟蒂落。”正说着话,听到四野里响起一阵怪声,隆隆如滚雷,把蛙鸣声挤到中间来。爷爷钻出棚去,见有黄色的浪涌如马头高,从四面扑过来,浪头一路响着,齐齐地触上了土山,洼子里顿时水深数米。青蛙好像全给灌死了。荒草没了顶,只有爷爷的高梁和玉米还没被淹没。又一会儿工夫,玉米和高梁也没了顶,八方望出去,满眼都是黄黄的水,再也见不到别的什么。爷爷长叹一声,钻进棚里。奶奶裸着身子,在草铺上呼呼叫叫,头发上滚满了草屑,白脸上透出灰色。“洪水漫上来了!”爷爷忧心忡忡地说。奶奶于是不再叫,爬起来,挪出棚子望望,立即钻进来,脸上失了色,五官有些挪位。半晌没说话,一张嘴,先放出两根哭声:“噢——噢——完了,老三,咱活不出去了。”爷爷扶她躺在铺上,说:“你是怎么啦?咱人也杀了,火也放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当初就说,能在一起过一天,死了也情愿。咱在一起过了多少个一天啦?水大没不了山,树高戳不破天,好好生你的孩子,我去看看水。”
我爷爷折了一根树枝,斜着往下走了几十步,把树枝插在乱伸舌头的水边上,又返回土山高顶看水。迎着阳光的一面只能望出去几箭远,便被水面泛起的耀眼的光芒挡住了;背光的一面,却可以望到眼的尽头。眼中全是浊污的黄水,不知从哪儿来,不知往哪儿去,一股一股的,撞上了土山,扭在一起,弄出一些大大小小的黑旋涡,时时可见一两只笨拙的蛤蟆直奔旋涡而去,进去了,就再也见不到出来。我爷爷插的那根树枝又被淹没了,这说明水还在急涨。望着这浩浩荡荡的世界,我爷爷也有些惶然。一会儿心里空隙极大,像一片寂寞的荒原;一会儿又满登登的,五脏六腑仿佛凝成一团。发着愣怔的工夫,水又涨了几寸,小土山越来越小,对比着一看,爷爷心里冷了。他仰天长叹一声,见着瓦蓝的天从云缝中大块大块地露出来,挂色的破云被流风驱赶着匆匆奔命。爷爷又在水边上插了一根树枝,松弛着脸回了窝棚,对双腿乱扑腾的奶奶说:“你能给我生个儿子吗?”
傍晚时,爷爷又出棚看水。一天彩云照着水,红的红,黄的黄,云彩模糊地在浑水中漂。水位停在原来的地方,爷爷顿时松了心。这时,绕着小山周围的水面上,忽闪忽闪飞舞着成群结队的银灰色大鸟。爷爷不认识这种鸟。鸟的鸣叫声刁钻古怪,翅羽上涂着霞光。爷爷看到它们从水中衔上一条条白色的鱼,便感到肚里有些空,走进窝棚去升火做饭。奶奶满脸是汗,但也没忘了问水势。爷爷说水位开始下跌,让她安心生孩子。奶奶立即哭了,说:“老三,我年纪大了,骨缝闭了,怕是生不下这个孩子来啦。”爷爷说:“没有的事,你不要着急。”
柴草发潮,烧出满棚黑烟。暮色渐渐上来,暮色如烟,缓缓去笼罩水世界,水鸟齐着噪,一批批在小山上降落。奶奶顾不上吃饭,爷爷草草吃了几口,满肚里如塞了烂草,熬了半锅燕麦鱼片粥,终于冷成了团。是夜,奶奶仍不时发阵痛,呻吟声断断续续,我父亲有些固执,迟迟不肯落草。急得奶奶对我父亲说:“孩子,你出来吧,别让娘受洋罪啦。”爷爷坐在草铺前,干着急帮不上忙,心里打着别种主意,说话总难成句,断断续续如同打嗝,干脆就不说话。浅黄的月色怯怯地上满了棚,染着我爷爷青青的头皮,染着我奶奶白白的身体。蟋蟀正在棚草上伏着,把翅膀摩得嚓嚓响。四处水声喧哗,像疯马群,如野狗帮,似马非马,似水非水,远了,近了,稀了,密了,变化无穷。我爷爷从草棚里望出去,见月光中亮出满山野鸟,白得有些耀眼。山上生着一些毛栗子树,东一棵西一棵,不像人工所为,树不大,尚未到结果的年龄,白天已见到叶子上落满了秋色,月下不见树叶,恍惚间觉得树上挂满了异果,枝枝杈杈都弯曲下坠,把叶子摇得寒率响,细看才知树上也全是大鸟。爷爷和奶奶都有些麻木,不知何时入睡。
翌日清晨,见半锅冷粥已被老鼠舔得精光,棚内还有数十匹盈尺的饿鼠在穿梭般跑动。奶奶无心去顾群鼠,在铺上辗转反侧,脸上汗唏了,留下一道道痕迹。爷爷拿着棍子赶鼠,群鼠霸道凶恶,俱有跳梁之意,打死十几匹后,才悻悻地退出棚去,散到小山各处觅食。水鸟们已飞去水面捕鱼,山上树上留下了它们的羽毛粪便,白白黑黑斑驳一片。日头从黄水中初冒出来时,血红的一个大柿子,似乎戳一下就会流瘪。后来东半边水天一色,中间夹着个翻转的彻底红球。一会儿显出金色来,显出银色来,形状也由狼亢肥硕变得规矩玲珑。日小水天阔。我爷爷查看了一下水势,见昨天插下的树枝依然齐着水边,水已平头,不再见长,四周也没有了那些张狂的大浪,水如平镜,旋涡尚有,但都浅了。水上漂来许多杂物,一层层绕着土山。爷爷拿来一支长柄铁抓钩,脱了光膀子,挺着一坨坨肉,沿着水边打捞漂浮物。箱、柜、房梁、木架、浮树、铁桶,各色杂物在爷爷身后排成了队。奶奶的叫声已不响亮,一阵阵传来。爷爷苦着脸,加紧干活,好像是要借此把心移开去。有些栗树被洪水淹了,参差不齐地露出大大小小的冠,叶子全是死色了。在栗树附近,爷爷看到一团黑白不甚分明的东西在起伏,便铆足了劲。一抓钩扔过去,听到水里噗噗响两声,水面上湮开两片暗红的颜色,用力拖过来,我爷爷肠胃抽搐成团,吐出一口口黄水来。
爷爷用抓钩拖上来一个死人。衣服缕缕片片地连着,露出胀鼓鼓的身体。死人挺直双腿,十个脚趾头用力张开,肚子已胀成气球状,脐眼深陷进去。再往下看,见死人右手握拳,左手歪扭,只余拇指和食指,其他三指齐根没了。死人脖子细长,肩胛处被爷爷的抓钩凿上两个黑洞,洞里流出的污水把脖子弄脏了。死人下巴上有一圈花白的胡须,凌乱地纠葛在一起。嘴里两排结实的黑牙龇出来,上唇和下唇好像被水族吃掉了。鼻子还挺挺的似尖笋。左眼眶变成了一个深深的窟窿,里边沉淀着淤泥,右眼球由一根雪白的筋络挂到耳边,黑白分明地看着世界。双眉之间有一个圆圆的洞。头发灰白相杂,头皮皱得如吐尽丝的柞蚕。死人立刻招来了成群的苍蝇并散发出扑鼻的恶臭。我爷爷闭着眼睛把死人捅下水去,不忍心再去打捞浮物,用力涮净抓钩,拄着,一路吐着,挨回了草棚。
奶奶已经精疲力竭,躺着,如一条出水的大鱼,时时做痉挛地一跳。见到爷爷进棚,她惨淡一笑,说:“老三,你行行好,杀了我吧,我没了劲,生不下你的孩子啦。”
我爷爷攥住我奶奶的手用力一握,两个人眼里都盈出了泪水。爷爷说:“二小姐,是我把你害了。我不该把你带到这里来。”奶奶的泪水流到脸上。奶奶说:“你别叫我二小姐。”爷爷看着奶奶,想起了往事。奶奶又发作起来,一声声哭叫:“老三……行行好……给我一刀吧……”爷爷说:“二小姐,你不要往坏处想。你想想,我们能过到一块,是多么样地艰难。杀人时你给我递刀,放火时你给我抱草,千万里路程,你一双小脚也走了过来,猫大个孩子你就生不下来他?”奶奶说:“我实在是一丝丝劲也没有了。”爷爷说:“你等等,我弄饭给你吃。”
爷爷粗手大脚地煮了半锅饭,盛满了两碗,一碗自己端着,一碗递给奶奶。奶奶躺着有气无力地摇头。爷爷恼起来,把一碗饭用力摔出棚去,吼道:“好吧,要死大家一齐死!你死,孩子死,我也死!”说完,不再看奶奶,见饥鼠在棚外如饿狼般争斗。奶奶用力一跃,坐起来,夺过一碗饭,用力吃起来,一边吃,一边任泪水在腮上流。爷爷伸出大手,感动地抚摸着奶奶的背。
这一天我奶奶发了三个昏,傍晚时,像死去一样直挺挺仰在铺上。爷爷守着奶奶,一身汗,满脸泪,傍晚时,深了眼窝长了胡子,心里是一个混沌世界。
暮色渐渐满了棚。土山上又飞来无数大鸟。
昨晚那样蟋蟀振翅发声,声声如泣如诉。
群鼠在棚外探头探脑,小眼睛光亮如炭。
一大道凄凉月光射进棚来,罩住了我的爷爷和奶奶。我爷爷是个懔悍的男子汉,在阳光里眯起那两只鹰隼样的黑眼,下巴落在双手里,身体弯曲成饿鹰状,端的一个穷途英雄。我奶奶长颈丰乳,修臂尖足,腹部高耸,腹中装着我父亲。我父亲出生时很有些气象,长成后却是个善良敦厚的农民。阳光从西边下去,月光从东边上来,包着我的爷爷和奶奶,他们像洗过一样的干净。老鼠们试试探探地进棚来,见我爷爷无动静,随即猖獗起来。棚中的一切,在我爷爷眼里,都模糊腺胧。月光中的奶奶,举手投足,似受伤的大鸟。水声与水鸟的啁啾声一浪浪袭来。交酉时了,我爷爷感到一阵凉气袭背,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定睛看时。只见从那道月光里,蠢蠢地爬进一个大物来。爷爷刚要发喊,就听得那物发出人声。女人声:“大哥……救救我吧……”
爷爷慌忙起身,把一支宝贵的蜡烛点亮,跳动的火苗下,那个女人正趴着喘气。爷爷扶起她,让她坐在一个草墩上,那女人像泡软的泥巴,坐着,双肩耷拉,脖子向两边歪,一头黑发,披散开盖了肩,发间杂有乱草。她穿一身紫衣,紧贴住皮肉,两个馒头似的奶子僵冷光滑地挺着。长眉吊眼,高鼻阔嘴,双目分得很开。
“你是从哪里来的?”问过,爷爷立即知道问得糊涂,浑身透湿,自然是水上来的。女人也不回答,脑袋枕在肩上,侧身便倒。爷爷扶住她,听到她喃喃地说:“……大哥,给我点东西吃……”
奶奶见到有人来,暂时忘了自己,将身子收拢一下,让爷爷把女人扶上铺,换了湿衣,披上件奶奶的衣服,躺在奶奶身旁。爷爷去锅里舀来一碗饭,用筷子挑着,一块块往那女人嘴里喂。那女人也不嚼,只管囫囵着咽,她的肚子里咕噜噜响,一碗饭,片刻就喂进去。爷爷又盛来一碗饭。女人折身坐起来,把衣服拉拉遮住身,接过碗筷,自己吃起来。爷爷和奶奶久未见人,初见如此虎狼般进饭,心里暗暗生怕,不知这女人是人是鬼。吃过第二碗,女人用眼恳求地盯着爷爷。爷爷又为她端来一碗饭。吃相渐见和善。吃完三碗,我奶奶喊:“你不能再吃了!”女人吃惊地侧目看着我奶奶,这才发现棚中尚有女人,便放下碗不再吃。眼里黑黑地放出光彩,怔了一会,连声道着谢。爷爷又问了女人几句话,她支支吾吾不想回答,也就不再问。
奶奶又折腾开来。那女人一见奶奶的样子,立刻就明白了。她站起来,活动了几下腰腿,俯下身去摸了摸奶奶的肚子,那女人对着奶奶笑笑,也不说话,从草铺上抽出一把草,零零散散地撒在地上。接着像闪电一样,女人弯腰从湿衣包里掏出一支乌黑的橹子枪,一下子触在我爷爷的胸脯上。女人对着我奶奶厉声大喊:“站起来!要不我就打死他!”我奶奶一骨碌从草铺上滚下来,赤身裸体站在女人面前。
“弯下腰,把我撒到地下的草捡起来,单棵单棵捡,捡一棵直一次腰。”女人命令道。我奶奶犹豫不决。女人说:“捡不捡?不捡我就开枪啦。”她横眉立目,话出口如钢豆落进铜盆里,嘎崩利落脆。橹子枪在烛光下一蹦一蹦地放光芒。
当时,我爷爷和我奶奶都像丢了魂魄,心里并不怎么害怕,鹘突蒙怔,犹如进梦。我奶奶弯下身子,一棵棵捡草,捡一棵送到锅台上,又捡一棵送到锅台上,起伏了四五十次,就见透明的羊水从腿间流下来。我爷爷渐渐醒神,炯炯地逼着女人,胸腔间出气粗重。女人侧目对我爷爷嫣然一笑,半个腮花红月圆,低声对我爷爷说:“别动!”高声对我奶奶说:“快捡!”
我奶奶终于把草捡完,哭着骂一句:“妖精!”
女人把橹子枪收起来,高笑几声,说:“别误会,我是医生。大哥,你找来刀剪净布,我给大嫂接生。”
我爷爷话都不会说了,以为女人是仙女下凡。急急忙忙找来刀剪杂物,又遵嘱刷锅烧水,锅盖上冒出腾腾蒸气。那女人出去涮净自己衣裤。用力拧干,就在月光中换衣,我爷爷确确看见女人的身体素自如练,一片虔诚,如睹图腾。水烧开,女人换好衣进棚,对我爷爷说:“你出去吧。”
我爷爷在月下站着,见半月下银光水面,时有透明岚烟浮游天地间,听着轻清水声,更生出虔诚心来,竟屈膝跪倒,仰头拜祝明月。
呱呱几声叫,从草棚中传出来。我父亲出世了,我爷爷满脸挂泪冲进草棚,见那女人正洗着手上血污。
“是个什么?”我爷爷问。
“男孩。”女人说。
我爷爷扑地跪倒,对女人说:“大姐,我今生报不了您的恩情,甘愿来世变狗变马为您驱使。”
女人淡淡一笑,身子一歪,已经睡成一个死人。爷爷把她搬上铺,摸摸我奶奶,瞅瞅我父亲,轻飘飘走出窝棚。月亮已上到中天,水里传出大鱼的声音。
我爷爷循着水声去找大鱼,却见一个橙黄色的漂浮物,正一耸一耸地对着土山扑过来。爷爷吓了一跳,蹲下去,仔细地打量,见那物圆圆滑滑,哗哗啦啦撞得水响。愈来愈近,爷爷看到羊羔一样的白色和炭一样的黑色,黑推着白,把水面搅成银鳞玉屑。
我父亲降生后的第一个早晨,秋水包围的土山上很是热闹。草棚里站着我爷爷,躺着我奶奶,睡着我父亲,倚着女医生,蹭着一个黑衣人,坐着一个自衣姑娘。
我爷爷夜里看到的漂浮物是一个釉彩大瓮,瓮里盛着白衣姑娘,黑衣人推着瓮。
黑衣人个子短小,脸上少肉多骨,眼窝很深,白眼如瓷,双耳像扇子一样支棱着。他蹲着,鼻音重浊地说:“老弟,有烟吗?我的烟全泡了汤了。”我爷爷摇摇头说:“我有半年未闻到烟味了。”黑衣人打了一个呵欠,把脖子伸得很长,如一段黑木桩。在他黑木桩似的脖子上,套着两根黑黑的线绳子,顺着绳子往下看,便见腰里硬硬地别着家伙。黑衣人站起来,伸了个大懒腰,我爷爷眼珠发硬,不转地盯住黑衣人腰里那两支盒子炮,手心里黏黏地渗出汗水。黑衣人低头看看腰,龇出一嘴牙,很凶地一笑,说:“兄弟,弄点饭给吃吧,四海之内,都是兄弟朋友。我在水里泡了两夜两天,都是为了她。”
黑衣人指指那个端坐的白衣姑娘。她身躯挺大,却是一张孩子的脸,五官生得靠,鼻梁如一条线,双唇红润小巧,双眼大大的,毫无光彩,从摸摸索索的手上,才知道她是盲人。盲姑娘穿一身白绸衣,怀抱着一个三弦琴,动作迟缓,悠悠飘飘,似梦幻中人。
我爷爷往锅里下了二升米、十条鱼,点上火,让白烟红火从灶口冲出来。黑衣人咳嗽一声,直着腰出了棚,从大瓮里拎出一条口袋,倒出一堆黄铜壳子弹,擦着子弹屁股,一粒粒往梭子里压。
那个自称医生的.紫衣女人年纪不会过二十五,她死睡了一夜,这会儿神清气爽,两只手把黑发扭成辫,倚在棚边,冷冷地看着黑衣人的把戏。我爷爷忘不了她那支橹子枪的厉害,眼睛在她腰间巡睃,竟不见一点鼓囊凸出之状。一夜之间,山上出现这样三个人物,杀过人的我爷爷也难免一颗心七上八下,烧着饭,猜着谜。奶奶体软无力,看一会儿,索性闭上眼睛。
紫衣女人款款地走到盲女面前,蹲下去,细声问:“妹妹,你从哪里来?”
“你从哪里来……你从哪里来……”盲女重复着紫衣女人的话,忽然开颜一笑,腮上显出两个大大的酒涡来。
“你叫什么名字?”紫衣女人又细声问。
盲女依然不答,脸上显出甜透了的笑容来,仿佛进入了一个幸福美满的遥远世界。
我父亲响亮地哭起来,没有眼泪,也并不睁眼。奶奶把一个棕色奶头塞进他嘴里,哭声随即憋了。偶尔响一声柴草燃烧的噼啪,更使远处的水声深沉神秘。黑衣人全身沐着霞光,脸上脖子上如生了一层红锈。金黄的子弹闪闪烁烁,不时把棚里人的视线吸出去。
紫衣女人姗姗地走出去,到黑衣人身边,脸上露出似乎是羞怯之色,期期艾艾地问:“大叔,这是什么?”
黑衣人抬头扫她一眼,狞笑着说:“烧火棍。”
“通气吗?”她傻乎乎地问。
黑衣人手停颔扬,目光灼灼如云中电,尖缩的下巴上漾出兽般的笑纹,说:“你吹吹看!”
紫衣女人怯生生地说:“俺可不敢,吹到嘴里就拔不出来了。”
黑衣人满脸狐疑地看着她,匆匆收好枪弹,站起来,罗圈着腿,慢慢踱回棚里。棚里已溢出鱼饭的香气。
只有两只碗。盛满两碗饭,我爷爷双手端起一碗,敬到紫衣女人面前。我爷爷说:“大姐,请用饭。穷家野居,没有好的给您吃。等洪水下去,我再想法谢您。”女人眯起眼,笑着把碗接过去,递给我奶奶,说:“大嫂才是最辛苦的,你该去抓些鱼来,煨汤给她吃,鲤鱼补阳,鲫鱼发奶。”我奶奶泪眼婆娑地接过碗,嘴唇抖着,却说不出话,低下头时,将一颗泪珠落在我父亲脸上。我父亲睁开了两只黑眼,懒洋洋地看着光线中浮游的纤尘。
爷爷又端起一碗饭,看了一眼黑衣人,道着歉:“大哥,委屈您等一会儿。”爷爷把碗往紫衣女人面前送。黑衣人从半空中伸出一只手,把饭碗托了过去,脸上透出冷笑来。爷爷压住不快,把懊恼变成咳嗽,一顿一顿地吐出来。
黑衣人抢过饭碗,自己并不吃。他蹲在盲女面前,左手端碗,右手持筷,挑起饭来,一坨一坨地往盲女嘴里捣。盲女双手接着三弦琴,脖子伸得舒展,下巴微扬,像待哺的雏燕。她一边吃,一边用手指拨弄着琴弦布冷冬布冷冬地响。
连喂了盲女两碗饭,黑衣人微微气喘。举起衣袖给盲女擦净嘴,他转过身,把碗扔到紫衣女人面前,说:“小姐,该您啦。”紫衣女人说:“也许该让你先吃。”黑衣人说:“无功无德,后吃也罢。”紫衣女人说:“你当心走了火。”
爷爷对黑衣人讲紫衣女人昨晚的事,意在让他明白些事理。黑衣人冷笑不止。爷爷问:“你笑什么?你以为我在骗你?”黑衣人敛容答道:“怎么敢!不过,也没有什么稀奇,人来世上走一遭,多多少少都有些绝活。”爷爷说:“我就没绝活。”黑衣人说:“有的,你会有的。没有绝活,你何必在这莽荡草洼里混世。”
黑衣人说着话,见有几匹大鼠闻到饭味,在棚外探头探脑。他嘴不停话,手伸进腰间,拖出一支盒子炮,叭叭两声脆响,枪口冒出蓝烟,棚内溢开火药味,有两匹鼠涂在棚口,白的红的溅了一圈。我奶奶惊得把碗扔了,我爷爷也瞠目。紫衣女人青眼逼视黑衣人。我父亲鼾鼾地睡觉。盲女布冷冬布冷冬地弹着弦子。我爷爷发作起来,吼道:“你这人好没道理!”,黑衣人大笑起来,摇摇晃晃起身,站在锅前,用一柄锅铲子挖着饭,旁若无人地吃起来。吃饱,半句客气话也没有,弯腰拍拍盲女的头,牵了她一只手,踉跄着出门去。把盲女安顿在阳光下晒着,从腰里拖出双枪,玩笑般射着土山周围水面上那些嬉戏觅食的大鸟。他每发必中,水面上很快浮起十几具鸟尸,红血一圈圈地散漫。群鸟惊飞,飞到极高极远处,仍有中弹者直直地坠落,砸红一块水面。
紫衣女人脸色灰白,渐渐地逼近了黑衣人。黑衣人不睬她,黑脸对着阳光,泛出钢铁颜色。他似念似唱,和着白衣盲女布冷冬布冷冬的弦子:“绿蚂蚱。紫蟋蟀。红蜻蜒。白老鸹。蓝燕子。黄鹊鸽。”“你一定是大名鼎鼎的老七!”紫衣女人说。“我不是老七。”黑衣人瞥她一眼,说。“不是老七哪有这等神枪?”黑衣人把双枪插进腰问,举起十指健全的双手说:“你看看,我是老七吗?”他往水里射去一口痰,有小鱼儿飞快围上去。“干女儿,接着我唱的往下唱呀,”他对白衣盲女说,“唱呀,白老鸹。蓝燕子。黄鹊鸽——”
盲女微微笑,唱起来,童音犹存,天真动人:“绿蚂蚱吃绿草梗。红蜻蜓吃红虫虫。紫蟋蟀吃紫莽麦。”
“你是说,老七七个指头?”紫衣女人问。
黑衣人说:“七个指头是老七,十个指头不是老七。”
“白老鸹吃紫蟋蟀。蓝燕子吃绿蚂蚱。黄鹊鸽吃红蜻蜓。”
“你这样好枪法,在高密县要数第一。”“我不如老七,老七能枪打飞蝇,我不能。”“老七呢?”“被我除了。”
“绿蚂蚱吃白老鸹。紫蟋蟀吃蓝燕子。红蜻蜒吃黄鹊鸽。”
阳光落满了土山。水鸟逃窜后,水面辉煌宁静,那些半淹的小栗树一动不动。紫衣女人搓搓手,不知从什么地方闪电般跳进手里一支檐子枪,对准黑衣人就搂了火,子弹打进黑衣人的胸膛。他一头栽倒,慢慢地翻过身,露出一个愉快的笑脸:“……侄女……好样的……你跟你娘像一个模子脱的……”紫衣女人哭叫着:“你为什么要害死我爹?”黑衣人用力抬起一个手指,指着白衣盲女,喉咙里响了一声,便垂手扑地,脑袋侧在地上。
来了一只黑毛大公鸡,伸着脖子叫:“哽哽哽——噢——”盲女还在弹着弦子唱。
洪水开始落了。
我很小的时候,爷爷教给我一支儿歌:
绿蚂蚱。紫蟋蟀。红蜻蜓。
白老鸹。蓝燕子。黄鹤鸽。
绿蚂蚱吃绿草梗。红蜻蜓吃红虫虫。
紫蟋蟀吃紫荞麦。
白老鸹吃紫蟋蟀。蓝燕子吃绿蚂蚱。
黄鹤钨吃红蜻蜒。
绿蚂蚱吃白老鸹。紫蟋蟀吃蓝燕子。
红蜻蜓吃黄鹤鹄。
来了一只大公鸡,伸着脖子叫“哽哽哽——
嗔——”
读莫言的作品有感
读莫言的作品有感
莫言笔下的《红高粱》经历了岁月洗礼,在尘土泥垢的孕育中,在雨露甘霖的滋润下,如今早已熟透,不仅颗粒满仓,而且还浸透着十里红的酒香。这部作品痛快淋漓的歌颂人性魅力,用纯粹的语言元素礼赞蓬勃旺盛的生命力,悲催的情节中渗透着生与死的较量,挥洒着血肉与灵魂的抗争。通过实物与意念的有效结合,色彩与空间的神秘量化,使得小说的字里行间无时无刻不透露着对庄严生命的向往与期盼。
还记得看到罗汉大叔被日本人活活剥皮而死的一幕时,我的内心充满了对侵略者的仇恨。我想,这就是小说给予人类的民族力量,情感归向,使奋身抵抗,赢得生命解放的伟大理念根深蒂固的扎根在中国人民的心中。
而今,再见莫言已经是27年后的今天,他凭借着《丰乳肥臀》、《蛙》、《檀香刑》、《生死疲劳》等作品,成为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籍作家,自此中国小说在国际文学舞台上呈现出了更为立体而生动的形象。
莫言的写作文风大胆豪迈,其思路天马行空,语言张弛有度,人物形象鲜明饱满,他的作品大多充满了浓浓的乡土气息。用原生态的乡土人情填平千沟万壑的华夏大地,用魔幻而具有现实主义的笔触书写多灾多难的齐鲁山河,成为这位“寻根作家”最能打动人心的运笔利器。
近日来又看过莫言的两部长篇小说《生死疲劳》和《檀香刑》,给我的感觉是他仍然没有改变笔下大多数小说的统一特色,那就是作品往往都充满了颗粒般的血腥感。无论人物是在痛苦中轮回,还是在屈辱中苟且偷生,他们都经历过撕心裂肺、痛彻心扉的“痛”。尽管其中有两情相悦、忠贞不渝的爱恋,可仍旧改变不了贯穿在作品当中以“悲惨”为主线的鲜明特点,以强调“顽强生命力”为主要基调的显著特征。
《生死疲劳》的主人公靠脱胎转世脱离现世的悲欢,却摆脱不了世代轮回中风水轮流转的时运。只有通过驴、牛、猪、狗、猴,五种动物的眼睛来描绘苦大仇深的农民终于获得属于自己的土地,却还没来得急好好耕作的时候,又陷入了一个扭曲变形的动荡时期。在感叹中国土地变迁史庞大复杂的同时,又不得不承认历史的畸形错位。值得一提的是人们并没有因为这纷至沓来仿若苦难而打倒,而是倔强、固执的活下去,去欣赏丰沛土地的日新月异,来等待人类脱胎换骨后重获新生的消息。当男主人公西门闹终于从“六道轮回”中转世为人后,苦难与不公依然紧紧缠绕着他的身体,但是转世为人的快乐终究让他忘记了身为牲畜时的屈辱与离奇,无论如何能做一个直立行走的人总是要比四脚爬行的牲畜好很多。作者热爱这片安生立命的土地,所以才让自己的思绪在阴阳两界间游刃有余肆意穿行,用牲畜的狂欢来加深对人民苦难的理解,用激情与不屈期待新世纪钟声的响起,用释然与宽恕来安慰已经逝去和仍然存在的灵魂。
在《檀香刑》中,孙柄是钱县令相好媚娘的父亲,他们之间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在孙柄的亲人被德国人残害后,他决心远走他乡去投靠义和团,而后带领自己的队伍回乡报仇雪恨,毁坏德国人修建的铁路被抓后,钱县令在几番内心争斗中,终于不惹看到在残酷刑罚的摧残下生不如死的孙柄再受熬煎,挥剑刺死这位怀有深仇大恨而抵制德国入侵者的民族英雄。是怎样错落的情感才能让清廷的政府官员放弃高官厚禄,封侯拜相的大好机会,宁愿把自己也置身险地;是怎样的利益驱使,让清朝官府在外侵者面前趋炎附势,把残杀同胞、对其施加酷刑当做取乐的手段。这部小说中的人物生活在那个特定的年代里,注定他们的命运只能是沉重的,但是没有人能遮掩住历史的血图腾,因为那是用身躯换来的麻木、冷漠、压抑、无助与挣扎的洗礼。
有人批判莫言的作品之所以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因为诋毁了中国人的形象,成为外国人取笑中国人文历史的话题。虽然人人都可以发表自己真实的阅读感受,可是我们要正视中国的历史。莫要言说小说历史背景的真与假,莫要言说其中人物的好与坏,单凭莫言能够大胆果敢的写出中国改革开放60年来,人们对土地的深情与热爱,就不该把中国人的骄傲践踏在脚下。他没有跟风时代的喜好,迎合大众的需求,标榜自己的英雄主义,只是想尽可能的描写出斑斓壮阔、波澜起伏的中国历史而已!